为什么林黛玉最不喜欢李商隐的诗
林黛玉是个妙人,常常心口不一。
《红楼梦》第76回湘云笑道:“这山上赏月虽好,总不及近水赏月更妙。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。山凹里近水一个所在,就是凹晶馆。可知当日盖这园子,就有学问。这山之高处,就叫凸碧;山之低洼近水处,就叫凹晶。这‘凸’‘凹’二字,历来用的人最少,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,更觉新鲜,不落窠臼。可知这两处,一上一下,一明一暗,一高一矮,一山一水,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。有爱那山高月小的,便往这里来;有爱那皓月清波的,便往那里去。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‘洼拱’二音,便说俗了,不大见用。只陆放翁用了一个‘凹’字,‘古砚微凹聚墨多’,还有人批他俗,岂不可笑?”
黛玉道:“也不只放翁才用,古人中用者太多。如《青苔赋》,东方朔《神异经》,以至《画记》上云‘张僧繇画一乘寺’的故事,不可胜举。只是今日不知,误作俗字用了。实和你说罢:这两个字,还是我拟的呢。因那年试宝玉,宝玉拟了未妥,我们拟写出来,送给大姐姐瞧了。他又带出来,命给舅舅瞧过,所以都用了。如今咱们就往凹晶馆去。”
但是,小说第48回,林黛玉明明贬低过这一句。香菱道:“我只爱陆放翁的‘重帘不卷留香久,古砚微凹聚墨多’,说的真切有趣。”黛玉道:“断不可看这样的诗。你们因不知诗,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,一入了这个格局,再学不出来的。
这个例子,充分体现了《红楼梦》的写作魅力。林黛玉直截了当说过不可学陆游的“古砚微凹聚墨多”。在她看来,那种诗小情小调,缺乏格局,太浅近。我们看看香菱的话,她觉得有趣真切。
一个凹字,历来被批俗。其实林黛玉说的没错。史湘云说的也没错。
凹凸两个字,很冷僻,寻常不好用,很少有人用,被当成俗字。但到了高手林黛玉的笔下,有了全新的用法,凸碧凹晶,格外新鲜别致。
古人都用的笔墨纸砚,砚台用久了,中间部位磨损凹下去,自然聚集更多墨水。但是,天底下千千万万的人读书写字,这不是个值得说的事,谁都看得见。帘子不卷,香味留得时间长,也不是个值得写诗的事,太寻常,家家户户都差不多。陆游也是顶尖高手,但在这首诗里,没写出什么新意。
陆游全诗《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》,本来就是个游戏之作,没用心。
古人写诗如家常便饭,送别也写,相聚也写,惆怅也写,欢乐也写。既有呕心沥血的佳作,也有大量往来酬唱之作,无聊消遣之作。一般到了结集的时候,尤其是作者自己编自己的文集,会把不入流的作品直接剔除,只收精品。
林黛玉是个小说人物,凸碧凹晶本质上是曹雪芹的自我欣赏,觉得自己用得好,忍不住卖弄一下。第48回林黛玉教香菱写诗,设计了香菱专门提到“古砚微凹”这个例子,到了第76回林黛玉和史湘云联句,还要再分析解释一遍。
搞清楚了林黛玉的思路,再来看第二个例子,我们就会心一笑,很明白林妹妹的想法了。
第40回,宝玉道:“这些破荷叶可恨,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。”宝钗笑道:“今年这几日,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,天天逛,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。”林黛玉道:“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,只喜他这一句‘留得残荷听雨声’。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。”宝玉道:“果然好句,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。”
李商隐人在“洛氏亭”,怀念身在长安的表兄弟“崔雍崔衮”。林黛玉引了李商隐的诗,说只喜欢这一句,偏偏又改了一个字,还特别强调“残荷”。而且,就是这么妙,贾宝玉也是林黛玉的表兄。
林黛玉敢说最不喜欢李商隐的诗,那证明她都读过,才谈得上喜欢不喜欢。我们也知道,《红楼梦》这小说很高明很写实。人会撒谎,人也常常口是心非。林黛玉是个玲珑心肝的女孩子,她说的话,你得听懂言外之意。
恨者,爱也。荷叶春天生长,翠绿亭亭,多么可爱,秋天枯萎,衰败凋亡。身在情在,那要是身亡了呢?自然是两种结果,一个是彻底遗忘,一个是念念不忘,但只能空牵挂。
林黛玉一辈子惦记的,担心的,牵挂的,就是自己因病早逝,不能跟表哥贾宝玉白头偕老。
春恨秋恨,恨的是什么?林黛玉的《葬花吟》“一朝春尽红颜老,花落人亡两不知!”“一年三百六十日,风刀霜剑严相逼”。韶华不再,青春将尽。
林妹妹呀林妹妹,她当然最不喜欢李商隐的诗,因为李商隐道尽人间惨痛的真相,荷叶枯了就是死了。到那时,她的宝玉哥哥,可还记得她?
她为还泪而生,最怕的是,身亡情亡。
一个“枯”字,其实就是死字,太扎心了。林妹妹受不了,吃不消。“枯”改“残”,境界完全不一样了。残是残留,“过雨残荷,虽尔衰落,嫣然有态”(《国朝诗评》)。听着雨打残叶,点点滴滴的雨声,仿佛那缠绵不尽的思念。
我知道我总是比你先死,红颜薄命是我的宿命,但我希望在我死后,你依然不会忘记我。“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”。
林黛玉最不喜欢李商隐,并不等于李商隐不好。李商隐虽好,但戳中了自己的软肋,心疼剧痛,所以不喜欢。她最喜欢的那句,改一个字,就符合自己的心意。
从阅读字面语句,到理解深刻的内在含义,读书读透彻了,才能知情识趣,懂得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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