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青最爱的侦探小说家,为什么是他?

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-10-07 14:57:41

灰暗的城市、男人手中的烟、神秘的女人、夜晚的大雨、孤独的侦探…...

他几乎以一人之力,改写了人们对侦探小说“不入流”的印象,也让“硬汉派小说”影响了无数的创作者。

哥谭镇里的蝙蝠侠、村上春树小说里的孤独主角、《真探》里愤世嫉俗却执着的警探……雷蒙德·钱德勒的影子随处可见。

在书评网站GOODREADS中,有读者这样评价雷蒙德·钱德勒的《漫长的告别》,说它是一本“能够在黑暗时光里陪伴你,陪你度过孤独夜晚”的书。

近些年,雷蒙德·钱德勒的小说被许多出版社争相出版,也反映出他的作品穿越时代引起读者情感共鸣的能力。对于喜欢类型文学的读者来说,他笔下的主人公和罪案散发着无穷的吸引力;对于文艺青年们来说,钱德勒的那句“说再见,就是死去一点点”也是文学金句的标杆。

在英雄难觅的年代,我们都想遇见一个像钱德勒笔下的马洛侦探那样的朋友,或者说,某些时刻,我们都成为了马洛。

今天要推荐的是作家刘子超为《漫长的告别》所写的序言。我们或许因为《失落的卫星》而认识了刘子超,但他的另一个身份是译者。

这或许是引你进入这位侦探小说家世界的最好导读。

雷蒙德·钱德勒是美国的“八零后”,生于1888年——比卡夫卡小五岁,比海明威大十一岁。直到五十一岁那年,钱德勒才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《长眠不醒》。在随后将近二十年里,他又陆续创作了七部以马洛为主角的小说,其中包括已成为经典的《漫长的告别》。

钱德勒出生在美国,七岁时随爱尔兰裔母亲回到英国,在公立学校接受教育。后来他经常自豪地提及这种包括拉丁语和希腊语在内的“古典教育”。

在给英国出版人哈米什·汉密尔顿的信中,钱德勒写道:“古典教育能让你避免被自命不凡所愚弄,而这正是当前大多数小说充斥的东西。”因此,尽管以写廉价侦探小说起家,钱德勒的作品却始终保持着文学风范,其独特的文风更是影响了包括村上春树在内的一批严肃作家。

由于家境原因,钱德勒没有上大学。他考取了公务员,但很快发现工作枯燥乏味,仅仅六个月后就选择辞职。他打算以文学为生,写过诗,也写“任何能印出来的东西”。然而,在伦敦做了几年贫穷的自由撰稿人后,钱德勒遗憾地得出结论——此路不通。

1912年,二十四岁的钱德勒返回美国。终其一生,他都面对着身份认同的困境:他在英国长大,但不是英国人。他对鄙俗的美国文化缺乏认同,但也痛恨对美国人普遍的势利态度。

一战爆发后,钱德勒加入了加拿大军队,被派往法国前线,担任排长。他说:“当你不得不带领一个排的士兵面对机关枪的扫射时,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。”

他的大部分战友都牺牲了。战争结束后,钱德勒带着心灵创伤回到了美国加州。

钱德勒发现自己身无长技。为了谋生,他在杏园里摘过杏,给网球拍穿过线。后来他自学簿记,进入一家经营石油业务的公司,生活才渐渐步入正轨。

三十五岁那年,钱德勒与一位比他年长十八岁的女子结婚。现在我们知道,在他们结婚登记时,女子很可能少报了十岁年龄。但出人意料的是,这是一段幸福的婚姻,维持了三十多年。当钱德勒创作《漫长的告别》时,年迈的妻子正重病在床。钱德勒一边照顾妻子一边写作。

“我眼看着妻子死去。”他在信中说,“在极度的痛苦中,我写出了我最好的一本书。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。”

钱德勒四十四岁时才开始真正的写作。那一年,他因为酗酒而丢了工作。他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,对自己在纯文学上的成功机会抱有非常现实的态度。他决定为廉价杂志写侦探小说,认为这是学习写小说的好方法,同时还能赚点钱。

“我专注于侦探小说,因为它是一种流行的体裁,”钱德勒说,“我认为合适并且幸运的人最终会把它变成文学作品。”

钱德勒花了五年时间为廉价杂志写了很多短篇,他的写作技艺也日渐成熟。他对自己的要求非常明确:必须学会使用一种全新的语言,既要浅显流畅,同时也保持文学应有的气息。这种气息并不是大众所要求的,但人们在潜意识里接受并喜欢。

很多批评家认为,钱德勒的文风受到海明威的影响。不过钱德勒对此略有微词。在《再见,吾爱》中,钱德勒借马洛之口调侃了海明威。小说中,马洛一直管一个警察叫“海明威”。这位困惑的警察终于问道:“这个叫海明威的家伙到底是谁?”马洛回答:“他老是不停地重复同样的话,一遍又一遍,直到你相信他的话的确很妙为止。”

1938年,钱德勒创作出第一部长篇小说《长眠不醒》。他曾经坦言自己写得太慢,扔掉的太多。尽管如此,《时代》杂志还是将“孤独者的桂冠诗人”之名送给了他。钱德勒的作品不仅展现出独树一帜的风格,而且创造了一位文学史上的经典形象——菲利普·马洛。

悲伤但从不会被打败,孤独但从未当真

马洛应当生于1905年左右,尽管在《漫长的告别》(1953)中,他说过自己四十二岁。他是家中唯一的孩子,在北加州的圣罗莎镇长大。1925年,马洛成为私家侦探时,父母都已去世。

高中时,马洛打过橄榄球,鼻子受伤,动了手术——这一点与钱德勒的经历吻合。与钱德勒不同的是,马洛上过大学。他一定在大学期间读了很多书,因为他在小说中多次引用过普鲁斯特、海明威、艾略特和福楼拜的作品。

马洛在一家保险公司做过调查员,随后进入洛杉矶地区检察官办公室。他因为不服从命令而被解雇,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“在一个领导最不希望看到效率的地方表现得效率太高”。马洛从没当过警察,但他很了解这个职业。他认识很多警界人士,包括后来成为朋友的老警察伯尼·奥尔斯。

马洛的身高约为1.82米,体重约为87公斤,发色深棕,眼睛也是棕色的,单夸一句“长得还算帅”肯定没法让他满意。钱德勒说,如果他有机会选择扮演马洛的男演员,那么最佳人选应该是加里·格兰特。

马洛喜欢喝酒——这一点同样有钱德勒自己的影子。马洛很少拒绝别人提供的苏格兰威士忌或黑麦威士忌,但他对别的酒也不挑三拣四——只要酒不甜。他喜欢的鸡尾酒是双份吉布森。后来,他与特里·伦诺克斯一起喝吉姆雷特。马洛很会煮咖啡。他多次展现过煮咖啡的技艺。他会做简单的早餐,剩下的两餐则在外面解决。

在《漫长的告别》中,马洛曾对出版商霍华德 斯宾塞说:“我是一只独狼,未婚,中年将至,钱不多。我不止一次进过局子。我不接离婚案。我喜欢烈酒、女人、下棋和别的一些事。”

除了不接离婚案,马洛接受其他任何合法的工作。至于报酬,他清楚地知道“如果你诚实的话,在这一行赚不到多少钱。”他厌恶四平八稳的中产阶级生活——那是大多数美国人向往的生活。然而,马洛却说:“朋友,这样的生活你去过吧。我选择肮脏、卑鄙又堕落的大城市。”

在这个腐化堕落的世界,马洛展现的道德和智识充满力量感和浪漫色彩。他力所能及地保护无辜者、守卫无助者、摧毁邪恶势力,而他得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酬劳。他承受着都市文明的重压,但必须超越这些重压,去做他的工作。

马洛是一个高贵的人物,有着刻薄的智慧,悲伤但不会被打败,孤独但从未当真。他坚持自己的原则,哪怕这些原则让他吃尽苦头。按照钱德勒的说法,这是马洛的人生哲学。某种程度上,这种现代社会的“骑士精神”也正是马洛的迷人之处。

1957年,走向生命终点的钱德勒最后一次谈到马洛:“我想他总会在麻烦的时刻被麻烦的人叫醒,去做一些麻烦的工作。在我看来,这是他的命运——也许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命运,但这是属于他的命运。”

与阅读阿加莎式的古典推理小说不同,阅读《漫长的告别》不必局限于推理本身或者“谁是凶手”。实际上,钱德勒本人也多次表示自己的志向不在推理。

1944年,在给友人的信中,钱德勒写道:“我似乎并没有特别在意侦探小说中的推理元素……通常情况下,一个能构思出冷静推理的头脑,无法兼顾生动写作所需的热情。”

严丝合缝的推理与炉火纯青的写作,钱德勒显然更偏向后者。他看重风格(STYLE)——这也是我们欣赏《漫长的告别》的一把钥匙。

关于风格,钱德勒说:“写作中最持久的东西就是风格,而风格是作家最好的时间投资。”

钱德勒所说的“风格”,指的是作家独特的视角与文字处理方式。在阅读《漫长的告别》时,我们不时会碰到眼前一亮的句子——因其呈现方式的别致新颖——这正是钱德勒式文风的招牌之一。

那张橡木桌伤痕累累,大概是从诺亚方舟上搬下来的,而诺亚买的也是二手货。

他叹了口气。眉毛轻轻颤抖,就像某种可疑昆虫的触角。

除了比喻句,对于人物外貌、衣着和神态,乃至房间布置等细节,只要有助于体现人物性格(哪怕只是配角),钱德勒也会极为耐心地进行工笔描摹,令人产生栩栩如生之感。

比如,在《漫长的告别》中,钱德勒用了一大段精彩的文字,描写彼得森警长和他的办公室。

屋里摆满了感恩的民众们送来的纪念品,都是对警长二十年来忠诚服务的褒奖。墙上挂满马的照片,每一张都有彼得森警长。他的雕花办公桌的四个角全是马头。墨水瓶是打磨光滑的马蹄。与之配对的另一只马蹄里装着白沙,上面插着钢笔。两只马蹄上都镶着金牌,上面写着纪念某个特别的日子。在一尘不染的记录簿中央,是一袋“杜汉公牛”牌烟草和一包棕色卷烟纸——彼得森自己卷烟。他能在马背上单手卷烟,而且乐此不彼,尤其是当他骑着一头披着墨西哥马鞍,装饰着漂亮的墨西哥银饰的高头白马,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列时。他坐在马背上,戴着墨西哥平顶宽边帽。他的骑术漂亮至极。马也善解人意,知道何时该保持安静,何时该耍点脾气,好让警长一边面带高深的微笑,一边单手将其制服。警长深谙表演之道。他的侧脸俊朗似鹰,只是到了这把年纪,下巴不免有点松弛,但他知道如何摆头,以使这一点不过分显露。他对怎么拍照片也下过一番苦功……他只是往桌子后面一坐,严厉地盯着嫌犯,把侧脸留给镜头。闪光灯一阵闪亮,摄影师恭敬地向警长表示感谢,嫌犯连嘴都没张就被带走了,而警长也回到自己位于圣费尔南多山谷的牧场。在那儿,你永远可以打电话找到他。就算找不到警长本人,你也总能和他的一匹马聊聊。

在《漫长的告别》中,我们通过马洛的视角,观察和体验1950年代的美国社会。随着马洛探寻真相的过程,我们也和他一起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物。

他们中有百万富翁,有上流阶层,有浪荡的交际花,有迷失的空心美人,有黑道大佬及其打手,有警察和律师,有新闻记者,有仆人和侍者,有医生和护士,有跑了老婆的犹太人,有合租的工薪女性……钱德勒赋予每个人物以个性,没有谁是毫无生命力的道具。

在接触这些人物的过程中,我们得以窥见一个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缩影。借助这些人物之口,钱德勒不时抛出对种种社会现象的见解。不少见解深具洞察力,即便放在今日依然具有批判性——这是欣赏《漫长的告别》的另一把钥匙,也是钱德勒区别于同时代作家的特点之一。

作者对法律、民主社会和时尚的批判,并不是由作者或主人公马洛自己跳出来,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,而是从不同人物口中道出。阅读时,我们会感到,那样的人物在那样的情境必然会有如此见解。拥有如此见解的人物,也必然会陷入那样的情境。可以说,《漫长的告别》虽是一部侦探小说,但它的容量和野心早已远远超越了谋杀与悬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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